我是一个特别怕死的人,从小时候有点思考能力开始,就对死亡这个话题充满好奇。在这一点上我相信我并不孤单。在看这期节目的各位观众里应该也有很多人对“死亡”这个问题充满矛盾心态,一方面唯恐避之不及,一方面又被它吸引。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华兹华斯说,“对于儿时的我来说,最难的莫过于承认死亡这一概念最终也会适用于我自己”,这种想法“经常让人欲哭无泪”。
我们成长过程里大概都会有这么一刻,我们在那一瞬间突然意识到,我们自己终有一天也会死去。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在这一刻,我们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
在最近这两三年里,最让我自己对死亡这个话题有了一层崭新的认识的,是一本书,叫《怕死:人类行为的驱动力》,作者是美国的三位社会心理学家,谢尔登·所罗门、杰夫·格林伯格、汤姆·匹茨辛斯基。这本书的中文版是16年出版的,可惜读过的人很少,知名度不高,但我觉得这本书的价值被严重低估了。所以就打算在这儿把它掰开来,好好跟大家说一说。
死亡恐惧笼罩在人类生活从微观到宏观的各种维度里。意识到我们自己终将死亡这件事,对于我们的思想、情感、行为以及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深刻的影响。
从宏观的层面来说,在人类历史的长河里,对于死亡的恐惧也引导着艺术、宗教、语言、经济、科学的发展。它让埃及的金字塔高高耸立,让秦始皇修建了规模惊人的兵马俑,也让纽约世贸双塔被恐怖分子劫持的飞机撞毁。
从我们个人的层面来说,认识到自己终将死亡这件事,也让我们渴望和假想的敌人大打出手,让我们渴望出名,哪怕名声转瞬即逝。死亡也让我们对自己的身体有了不适感,对性爱有了矛盾感。
可以说,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类行为的主要驱动力之一,尽管很多时候我可能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
接下来,我会参考《怕死》这书里的内容展开讲一讲人类为什么会有死亡恐惧以及我们又是怎样应对死亡恐惧的。
我们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死亡恐惧是很多动物都有的一种求生本能呢?还是人类特有的一种非常特殊的恐惧呢?
答案是,死亡恐惧可能是人类特有的。
所有生物与生俱来都有自我保护的生理本能,所以广义上来说,当危险近在眼前的时候,所有的动物都会怕死。但是,人类的怕死与蝙蝠、与蚯蚓的怕死有一点本质的不同,那就是——只有我们人类会意识到,不管怎么做,最终都会输掉与死亡的斗争。
人类大脑的进化带来了两种特别重要的心智能力,第一,我们有高度的自我意识;第二,我们有从过去、现在和将来这样的时间维度来思考的能力。
从目前的证据看来,只有我们人类能够意识到自己存在于某一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中。当然,这个结论不绝对,以后可能会发现新的证据证明其他一些高智商动物也能意识到这一点。
不管怎样,我们人类知道自己正处在某时某地做着某件事。我们对自己在时空上的存在,是有自知的。
但是,正因为我们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因此我们也知道有一天我们终将不复存在。
于是,意识到死亡就成了人类高度发达的智能附带的一个bug。
只要稍微想一想,对死亡的意识就会让我们陷入可怕的恐惧,我们甚至觉得这就是一个终极玩笑。一方面,人类和其他所有生物一样,对活下去有强烈的渴望;但另一方面,人类又足够聪明,知道这个根本渴求最终注定是落空的。我们为自我意识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其他动物只有在危险逼近时才有死亡恐惧,而人类的悲剧是,在逼近的危险消失之后我们也依然有恐惧感。
比利时作曲家雅克·布雷尔(Jacques Brel)说:人类的死亡就像是“一个守株待兔的老色鬼”,一直潜伏在心理暗影之中。
死亡恐惧就是这样产生的。
但幸运的是,我们并不是对这种巨大的恐惧完全束手无策。我们发展出了一些应对死亡恐惧的手段,把这种毁灭性的恐惧禁锢在了勉强可以接受的强度之下。
对抗死亡恐惧,最原始的手段是——幻想灵魂不灭。这一点我们放在下一讲再提。
今天我们先来说一种比“灵魂不灭”更有趣、更微妙的心理,那就是:把我们自己的存在与一种永恒的事物绑定在一起。
如果我们相信,我们自己是一个更宏大的、更永久的事物的一部分,那么即便死亡来临,我们也会随着这个更宏大的事物继续存在下去。
这个更宏大的事物是什么呢?通常来说,那就是我们信仰的文化世界观。文化世界观可以是一个人信仰的宗教,也可以是一个人认可的文化体系。如果我是我的宗教的一部分,我是我的文化的一部分,那么我似乎就能体会到一种安慰,仿佛我可以随着我的宗教与文化的不朽而不朽。
这也是我们拼命想加入一个有共同价值观的群体的原因所在。这也是我们渴望留下创造性的艺术品的原因,是有钱人给建筑物命名,或者是名人争取名望、渴望活在他人心中的原因所在。我会随着我认可的、我创造的文化价值的不朽而不朽。
当然,从最理智的层面来分析的话,这种心态有点自欺欺人,毕竟,你和你的文化世界观不是一回事。但是,到目前为止,心理学家已经做了大量实验,这些实验一次又一次证明,人们很多时候都是用这种心态来逃避死亡恐惧的。死亡恐惧一旦来临,人们就会本能地躲进在他信仰的文化世界观里寻求安慰。
比如说,在美国的法庭上,法官给卖淫被抓的性工作者开具的保释金一般是50美元,但是在一项研究里,一位法官先要用一段文字描述“想到自己死亡时的情绪”。这当然会唤起他的死亡恐惧。而接下来的判决里,他就会把保释金提高将近500美元,是正常情况的9倍多。“死亡将至”这个念头一旦在法官脑海中出现,法官就会表现出强烈的是非观,会非常鲜明地举起法律的旗帜,维护他自己信仰的法律观念。
在另一项研究里,一群美国人先听了两位教授的言论,一位教授力挺美国的制度,另一位呢对美国政治制度怨声连连。在不施加任何影响的情况下,这些美国受试者都普遍更喜欢那位力挺美国制度的教授。这当然好理解,爱国,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但有意思的是,如果让这些受试者先描述自己将要死亡时的情绪,也就是唤起他们的死亡恐惧,那他们就会更加热烈地支持那位力挺美国制度的教授,也会加倍讨厌那个反美的教授。也就是说,这个实验里的受试者也是在产生死亡恐惧时变得变本加厉地维护自己认可的价值观。
再比如说,在一个研究里,在零售店前接受采访的德国人没有表现出对德国产品的特殊喜好,但是,在墓地前接受采访的德国人就变得更愿意选择德国食品、德国汽车了。
在这类实验里,很耐人寻味的是,人们拥护自己信仰的反应只和被提醒死亡将至有关,在实验里,如果让受试者想象遭到社会排斥、想象考试失败、想象遭受身体上的剧痛,这些都不会让他们更加拥护自己的信仰和价值观。
可见,拥抱自己信仰的文化世界观,这就是人类躲避死亡恐惧的一种手段。
而且,在这个基础之上,我们还衍生出了处理死亡恐惧的第二种手段,那就是维护我们自身的价值,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自尊”。当死亡恐惧被唤起的时候,我们会特别渴望提升自尊,渴望感受到我们自己是一个有价值的人。
提升自尊跟拥抱文化世界观其实是连着的,本质上,我们都是想要把自己与一个一个宏大的、不朽的事物建立连接嘛。文化世界观是宏大的这一头,而另一头就是我们自己,我们自己越是有价值,越是配得上这个宏大的事物,所作所为越是与这个体系相匹配,那我们与它的连接就越紧密。
于是,自尊就成了抵御死亡恐惧的另一块盾牌。这方面的证据也有很多。我们简单说几个。刚才说到,被提醒死亡将至的人会更加捍卫自己的世界观,对于抨击他们文化的人也会变得更苛刻。但是,如果一群美国人的自尊心很强或受到鼓励后自尊心增强,那么即便被提醒死亡将至,他们对于表达反美情绪的人也不会给予更消极的反应。
反过来,感受死亡恐惧的时候,我们也会去寻求更高的自尊。比如,把自尊和体力联系在一起的人,一想到自己终将死亡,往往会施展出更大的力量;把自尊和健康联系在一起的人,会增加锻炼的强度;把自尊和美丽联系在一起的人,会更加关注自己的外貌。
总结一下就是,面对死亡恐惧时,人们一面拥抱文化世界观,一面拥抱自尊。而这两者合起来,其实可以有一个更加简洁的概括,那就是——追求人生的意义。本质上,人们是在用人生的意义来对抗死亡的虚无。这方面可说的内容还有不少,这个主题是贯穿《怕死》这整本书的。不过下一期,我们暂且换一个视角,我们转入历史视角,来看看死亡恐惧与人类的历史有过哪些有趣的交集。
文:魏知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