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讲的重点是,当死亡恐惧出现在我们的意识层面和无意识层面的时候,我们的应对机制是很不一样的。
你还记得我们讲《怕死》这本书的第一期节目里提过的一个实验吗?法官在想起自己的死亡的时候,会对性工作者重罚。法官用捍卫自己信仰的价值观的方式来抵御死亡恐惧。
不过,这个实验发表之后,后来有别的研究者做了一个非常类似的实验,结果却很不一样。这一回呢,受试者也是模拟法官来裁决应该给一些性工作者多少惩罚。在接触案件之前,受试者也是要想象自己的死亡,不过,这一回,他们进行的是深度幻想。这回就不只是闭上眼睛脑子里闪过一个“我会死”这样的念头就算数了,而是要花20分钟的时间来想象自己被诊断为晚期癌症时的样子。在经过这痛苦的20分钟想象之后,紧接着就去裁决该给多少惩罚。奇怪地是,这一回,受试者虽然经历了时间更久、更受刺激的死亡想象,但他们却没有加重对那些性工作者的惩罚。也就是说,这一回,他们并没有调用价值观来抵御死亡恐惧。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之前举过很多例子,说明当人们被提示他们会死之后,就会用捍卫自尊、捍卫价值观的形式来对付死亡恐惧,那刚才这个实验为什么又得出了相反的结论呢?
《怕死》这本书的作者推测,最关键的差别的就是,在之前那些实验里,人们想起自己的死亡之后,都是经过一个短暂的时间间隔,然后再开始那些涉及到自尊、关于价值观的判断的。在这时候,关于死亡的念头基本上已经从他们当前的意识里消退、转入了无意识的层面了,死亡的威胁只是在他们脑海深处隐隐回荡。
而在刚才说的这个实验里呢,由于受试者花了几十分钟想象死亡,死亡的念头一下子就不会从意识里消退,所以在他们做出裁决的时候,死亡恐惧仍然停留在意识层面。
那会不会是这样的呢?只有当死亡恐惧退入无意识层面的时候,人们才会用捍卫自尊、捍卫价值观的方式来抵御死亡恐惧;而当死亡恐惧还停留在意识中的时候,人们就不会这么干?
《怕死》这本书的作者做了很多研究,发觉事实的确就是如此。比如说,让美国的受试者读一篇反美的文章和亲美的文章,如果受试者在联想到自己的死亡之后先休息一段时间再做判断,那他们就会更讨厌反美文章,更喜欢亲美文章。但如果是联想死亡之后立即做判断,那他们的好恶就不会这么明显。
你看,休息一段时间之后,死亡恐惧从意识层面消退,这时候,人们才会启动捍卫价值观这个应对机制。
他们还做了一个类似的实验,在读那篇文章之前,在电脑屏幕上快速闪过“死亡”“疾病”这些词语,词语只在屏幕上停留几十毫秒,人们根本都意识不到看到过这些词,但根据过往研究,这种快速闪现的词语是会进入无意识层面的。结果,当无意识中看到过“死亡”“疾病”这些词汇之后,美国受试者也会更讨厌反美文章,更喜欢亲美文章。
可见,用捍卫自尊、捍卫价值观这种方式来抵御死亡恐惧的操作,只有当死亡恐惧出现在无意识层面的时候才会被激活。
在归纳出这些实验证据之后,《怕死》这本书的作者,把这种用自尊和价值观来抵御无意识中的死亡恐惧的情况命名为远端防御机制。
有远端,那当然就有近端。
相对的,当死亡恐惧还停留在意识层面的时候,我们启动的就是近端防御机制。近端防御机制非常简单直接,那就是尽力把死亡恐惧从意识中清除出去。近端防御机制启动时,我们会想方设法压制和排除那些关于死亡的念头。
压制死亡念头的第一种方法是分散注意力,比如看过一条惨烈的交通事故的新闻之后,我们会有特别强烈的意愿去看综艺节目,用“奇葩说又辩论了什么”“脱口秀大会又出了什么新段子”这些与死亡完全无关的鸡零狗碎来填满意识。
压制死亡念头的第二种方法是告诉自己“不是我,不是现在”:比如“那个车祸虽然很惨,但不是发生在我们城市,我们城市的人开车都特别规矩,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头上”;再比如“这种疾病好吓人啊,但我还年轻,我不会得这种病”。通过这样的合理化,把死亡推向远方,或者推到未来。其实也就是《权力的游戏》里二丫的师傅教给她的那句名言:“当死神来临时你应该跟他说什么?”“今天还不是时候。(Not Today)”
压制死亡念头的第三种方法就比较积极一点了,那就是告诫自己要远离危险。在b站看完一段车祸视频集锦之后,立马告诫自己走在路上要遵守交通规则,要惜命,不然下次集锦里的主角就是自己了。
具体采取哪种手段来压制死亡念头呢,因人而异。在一个实验里,心理学家让受试者写下关于自己死亡的想法之后,再问他们如何看待垃圾食品,结果有的受试者会说:“这不利于健康,我还是少吃点吧”;但也有受试者会说:“如果我很胖的话,那油炸奶酪对我的健康就有害了。幸好我不胖,那我可以吃上十来个没问题。”你看,有的人会告诫自己远离危险,但也有的人会告诉自己“不是我,不是现在”。
这就是近端防御机制,死亡的念头还在我们意识中的时候,我们会通过各种手段压制这些念头来缓解恐惧。
近端防御和远端防御这两个概念,对于医疗健康方面的政策特别有启发。因为政府在宣传一些医疗健康概念的时候,一种很常见的手法其实就是用死亡恐惧来吓唬大家。宣传吸烟有害健康的时候,会给大家展示吸烟导致肺癌的数据,甚至把换癌症的肺的照片展示出来。但是,这真的能让大家吓得不敢抽烟的吗?未必。
一个烟民在看到“吸烟导致肺癌”的数据之后,如果立刻做选择,他可能会表示要戒烟,因为这时他启动的是近端防御。但过了十几分钟之后,那些认为吸烟能够增添自己形象魅力的人反而会更加坚定地维持吸烟的习惯。因为当死亡恐惧从意识层面退却,人们启动的就是远端防御了。这时候这位烟民就会更热烈地拥抱自己的价值观。如果吸烟与他的价值观是吻合的,那么死亡恐惧反而会让他更坚定地吸下去。
这个效应已经在实验里被证实了,而且被反复证实。比如说,欧美消费者在写下自己关于死亡的想法之后,如果立即消费,那他们就会去买高防晒倍数的防晒霜,这样可以降低得皮肤癌的风险。但如果是隔了一段时间之后再消费,那么那些爱追赶时髦、想把自己晒成流行的棕色皮肤的人反而会选择低防晒倍数的防晒霜。
再比如说,飙车党想到死亡后间隔几分钟,就会更高速地飙车。有性瘾的男人想到死亡几分钟之后,反而更渴望进行无保护措施的性爱。你看,远端防御让我们更加坚定地坚持我们的价值观,按照我们价值观做事。那么,如果一个人正好三观不正,那死亡恐惧反而会让他更努力地“作死”。这是一个挺有趣的悖论。
所以啊,在宣传健康知识的时候,政府就很有必要考虑到人们这种微妙的心态。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不光要宣传不健康行为的死亡威胁,还要把健康的行为方式植入到人们的价值观里。如果在戒烟宣传里形成一种氛围,让大家普遍觉得“不抽烟才是酷毙了”,那么那些本来想用吸烟来增加自己魅力的人才有可能在死亡恐惧的暗示之下去戒烟。这种思路同样已经在实验里被证实了。
那么今天这期节目呢,其实扩展了第一讲的内容,除了知道人们爱用自尊和价值观来抵御死亡恐惧之外,我们现在也知道,我们会在什么时候才激活这种手段。
下一讲,是《怕死:人类行为的驱动力》这个主题的最后一期。我们最后要谈谈,在知道了关于死亡恐惧的这些知识之后,我们到底可以拿死亡恐惧怎么办?
文:魏知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