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道光洒下来的时候,一切心外之物都烟消云散了,你体验到的是纯粹的狂喜。
本文想说的是,《爱乐之城》这部电影里可能有一个被很多观众忽略掉的隐含主题。
这个隐藏主题,叫做「入魔」。
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们从《爱乐之城》里一种很特别的处理手法说起——
你是不是好几次在片子里看见一幕很特别的景象?你看见全世界的光都消失了,世界上最后那一道光洒在主角们的身上。
世界上最后那一道光
你第一次注意到这道光,应该是男主角Seb在餐馆弹圣诞小曲的那一次。雇他的那个老板三令五申只准他弹规定曲目,否则就解雇他。
可是忽然在那一瞬间,Seb好像鬼迷了心窍一样,他脑子里好像只剩下眼前的钢琴键和脑海里响起的旋律。
观众不爱听?老板要发火?工作要丢?都无所谓了。
他不顾一切地要把这个旋律弹出来。
于是,那道光出现了,Seb笼罩在这道光里弹出了那首「City of Stars」。
你第二次注意到这道光,应该是女主角Mia参加那次关键的面试。
她一听到选角导演说我们要看你的即兴表演,就有点儿手足无措。
但是在接下来的那一瞬间,Mia好像忽然排空了脑子里的所有杂念:她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过去那么多次的挫败,忘记了对选角导演多次忽视自己的不满,忘记了自己对成名的渴求。
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表演里。
于是,那道光又出现了,Mia笼罩在这道光里唱完了整部片子最动人的一首歌。
你第三次注意到这道光,是在全片的最高潮。
Mia和Seb五年后重逢,Seb感慨万千,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接下来,当他在钢琴前坐定的时候,你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他一下子又回到了当初在餐馆弹琴时抛开一切的那个状态。
他弹起「City of Stars」的前奏,世界又一次暗淡了,那道光洒下来,Mia和Sub笼罩在这道光里度过了另一种人生。
入魔
片子里,这道光还不止出现这几次,但举这几个例子应该足够了。
那么,这道光到底在哪些时候出现呢?
其实很简单,它每一次都是在男女主角抛开所有杂念,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创作和表演里的时候。
当Seb忘记自己丢掉饭碗的危险,当Mia放下了当明星的执念,那道光就洒了下来。
所以,这道光象征的,其实就是人的一种精神状态——也就是本文一开始说的「入魔」。
「入魔」就是精神极度专注在一件事情上而进入一种痴狂的状态。
忘我
「入魔」的时候,你会完全地「忘我」。你会100%沉浸在完成这件事的乐趣里。你不会去想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你不会去想万一事情失败了有什么后果,你甚至不会想起来你是谁。
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行合一」啊!
你的意识里只剩下你的行动。除此之外,你心中没有半点杂念。
这一刻的你,全然地纯粹!
入魔的条件
人什么时候会「入魔」呢?
首先当然是,你在做的是一件你真正热爱的事情。「入魔」不是被逼疯,而是「为爱痴狂」。
Seb只有弹琴时才会「入魔」,Mia也只有在表演时才会「入魔」。
「入魔」的第二个条件是,要完成的这件事得有点难度。这个难度还正好不高不低,构成一个挑战。
这个挑战激发出了你最高超的技巧,迫使你发挥出你最完美的状态。在「入魔」的时候,你是使出了十二成功力与这个挑战正面硬刚。
在《爱乐之城》里,Seb喜欢的爵士乐和Mia喜欢的表演,正好都非常容易形成这样的挑战。
因为爵士乐和表演都是非常典型的「创作活动」,它们都是无中生有,难度和挑战可想而知。
入魔的《爆裂鼓手》
其实这已经不是《爱乐之城》的导演达米恩·查泽雷第一次在作品里表现这种「入魔」的痴狂状态了。

「入魔」简直就是他作品里一以贯之的灵魂。
比如在他上一部作品《爆裂鼓手》最后的那场高潮戏里,一开始,魔鬼导师Fletcher设计了一个很残忍的骗局,他要彻底毁掉害他失业的男主角Andrew。
他故意让Andrew准备错了要表演的曲子,让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登台演出,而底下看表演的每一个都是能决定他前途的大咖。
但没想到的是,内心受到十万点暴击的Andrew反而抛下了一切,毅然返场。
这一刻的Andrew,其实就是那个弹起「City of Stars」的Seb,就是那个唱起「The Fools Who Dream」的Mia。
Andrew「入魔」了,世界除了眼前的鼓槌,再无其他,他开始了人生中最完美的一次表演。
而接下来,才是《爆裂鼓手》中最让人动容的一刻:魔鬼导师Fletcher竟然被这场完美的演出吸引,跟随Andrew一起「入魔」。
他竟然变得全然忘我:在这场完美的演出开始之前还不可遏制的复仇怒火竟然顷刻间消散。他为男主角打起节拍,指挥他一起完成了这场完美的演出。
人生巅峰的体验
而当Seb弹起他的爵士、当Mia忘情地表演、当Andrew抛下被终结的艺术生涯、当Fletcher忘记复仇的初心时,他们体验到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们体验到的,根本就是「人生巅峰」啊。
你以为要走向「人生巅峰」,只有靠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娶白富美才可以吗?
并不是啊。「入魔」完全可以跟它们媲美。
当那道光洒下来的时候,一切心外之物都烟消云散了,你体验到的是纯粹的狂喜!
入魔=幸福?
这就是为什么有很多人把「入魔」与「幸福」划上了等号。
他们只不过没有用「入魔」这个词罢了。
心流
「入魔」好像不太好听。所以这些年,它其实被另外一个听起来很高大上的心理学名词代替了,那就是心流(Flow)。
你是不是经常听到有人说,想要幸福,那就要「活在当下」?
而「心流」呢,不就正好是只有当下吗?不就是把其他所有东西都抛在脑后吗?
所以,按照某些人的思路,越是经常处在「心流」里的人就越幸福。
那这么说起来,那些痴迷于游戏的网瘾少年岂不就是古往今来最幸福的人啦?要知道,玩游戏是最容易达成「心流」的活动之一啊。
但我看没有多少人会同意网瘾少年最幸福这种说法。
恐怕只有一小拨那种喜欢一言不合就跑到深山老林里打个坐、修个禅的人,才会那么简单粗暴把心流和幸福划上等号。
心流是把双刃剑
其实那些严谨的科学家和敏锐的艺术家们对「心流」都有更清醒的认识。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看到,「心流」跟其他一切给人带来快乐的体验一样,它有一种让人上瘾的魔力。
沉浸在「心流」里的时候的确无比快乐。但是,当时过境迁,你回过头来看它时,它最终到底是成全了你还是害了你,其实很难预料。
比如,提出「心流」这个概念的心理学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Mihaly Csikszentmihalyi)在他的书《当下的幸福》里就举出过各种负面心流的例子。

书里举例说:
参加过越战或其他战争的美国老兵,有时会缅怀战火中的经历,并把它描写成一种心流。蹲坐在战壕的火箭发射器旁,生命的焦点顿时变得清晰,目标就是在敌人消灭你之前,先下手为强。
二战之前德国民众对希特勒的崇拜,也经常让他们进入「心流」。
江湖上有个传说:当年有些女粉丝听希特勒的演讲,听着听着就直接性高潮了。
这简直是大洪水级别的心流啊。那你说这种心流是好还是坏呢?
亦正亦邪
这就是为什么我更喜欢用「入魔」这个词来描述这种心理状态。
因为它其实亦正亦邪。它到底是一股清泉还是一股泥石流,完全依各种内外情势而定。说不准。
我觉得《爱乐之城》的导演达米恩·查泽雷对「入魔」这种亦正亦邪的本质也有着非常敏锐的洞察。
他纯粹只是很喜欢描摹「入魔」这种状态本身,至于它的后果?查泽雷刻意保持暧昧。
比如《爆裂鼓手》,它是在那场演出的最高潮戛然而止的,导演并没有告诉我们,这次入魔对那对师徒的未来命运意味着什么。
同样,《爱乐之城》里的Seb和Mia为了「入魔」那一刻的狂喜所付出的代价,到底值不值得呢?导演也没有给出明确的倾向。
第二人生
尽管如此,我觉得我在《爱乐之城》最后那段无比绚烂的「第二人生」里,还是感受到了点什么。
对于这段「第二人生」,大家的解读好像都是说:
虽然男女主角在现实中分开了,但能在想象中携手一生,已足够欣慰。
而我呢?
我宁愿做这样的解读:
我不知道当我从这道光里走出来的时候,现实是变得更好还是更糟了;
我不知道为了让这道光洒下来,我放弃的那些东西究竟值不值得;
我甚至也不知道为了让这道光洒下来,我是不是伤害了那些爱我和我爱的人。
我只知道,
当我沐浴在这道光芒里的时候,
我感觉自己像是过完了心满意足的一生。
如此,
无憾。
文中涉及的文献与八卦
1.《爱乐之城》里的爱情与梦想
我觉得《爱乐之城》里的两个表面主题——爱情与梦想——表现得都不够好。
因为不够虐。
你们不就是异地恋吗?我们tmd都跨省上班了好不好?
你们不就是演不成电影主角、当不成酒吧老板吗?这就憋屈啦?我们汪峰老师随便哪一个学员的故事抛出来都能秒杀你们好不好?
2.《当下的幸福》
这本书的英文名是Flow: the psychology of optimal experience,用的词是「最优体验」,跟「幸福」是两码事。
中文书名这样翻译显然是为了迎合这些年烂大街的各种「幸福课」。
原文链接
收录
- 本文核心论点经修订后已收入《24帧心理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