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问题】
既然有「科幻小说」,有没有「哲幻小说」(哲学幻想小说)?
安迪·威尔的《蛋》。
这是我心目中哲学幻想小说第一神品。
《蛋》是唯一一部正面回应了我的一个终极哲学困惑(下面会展开说)的小说。
这个缠绕我半辈子的哲学困惑太过于生僻,我甚至都没有在任何哲学家那里读到过相关的思考(我相信这是因为我的孤陋寡闻)。以至于当年读到《蛋》时有头皮直接炸开的感觉。
我把这篇微型小说附在文后了。诸位可以先阅读小说原文,把这篇文章当做解析,也可以先读完此文,把它当作导读。
我的这个哲学困惑,由于没有找到相关的正式哲学讨论,所以只好自己命个名,我把它叫做:意识的困难问题下的主观体验的非对称性问题。
我知道这很绕,没办法,终极哲学困惑嘛,请谅解。
我试着解释一下,这里有两个关键词:
1.意识的困难问题——这部分是被哲学家正经讨论过的。
2.主观体验的非对称性——这部分是我没有找到相关讨论的。
1.意识的简单问题与困难问题
关于什么是意识的困难问题,我在另一个帖子里有所展开——
如果承认世界是物质的,那在这个物质的世界里到底是怎样诞生出意识这种东西的?
这里再做个补充。“意识的困难问题”这个概念是由哲学家大卫·查默斯提出的。他指出,关于意识的本质,我们需要有两个层面的解释。
第一个层面是简单问题,那就是:什么样的物理系统(指的当然主要是人类的神经系统)基于何种规则产生意识,也就是意识的物质基础。
看到这里,你可能已经懵了:难道这个问题不就已经是一个超级复杂的困难问题吗?怎么会是“简单问题”呢?
没错,迄今为止,神经科学家对于意识的神经基础的理解,还仅仅只是摸到了一点点边而已。搞清楚意识的神经基础,可以说就是神经科学里最最困难的困难问题。
但与下面这个“困难问题”相比,上面这问题就真的只能算是“简单”的了。
查默斯认为,关于意识的本质,第二层面的解释才真的是“意识的困难问题”,那就是:为什么会有主观体验?
从物理学的角度来看,有意识的人(人脑)只不过是经过了重新排列的物质粒子而已。如果我们承认物质世界是客观的,那为什么会在这个客观的世界里产生出“主观体验”呢?
物理学家泰格马克在《生命3.0》里写道:
当你开车的时候,你会体验到色彩、声音、情绪和自我感。但是,你为什么会经历这些体验呢?一辆无人驾驶汽车有体验吗?如果你正与一辆无人驾驶汽车比赛,你们都是从传感器或感觉器官获得输入信息,然后处理信息并输出运动命令。但从逻辑上来说,驾驶的主观感觉却是另一回事,这种体验是可有可无的吗?如果是的话,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为什么同样的粒子,有些排列就有意识,而有些排列却没有意识呢?此外,物理学教导我们,事物只不过是大量的夸克和电子以一定的方式排列而成。那么,哪些排列是有意识的,哪些没有?
既然宇宙是唯物的,是客观的,那为什么会有“我”这样的一个主观视角存在?
或者用我在上面那个帖子的话来说就是:
如果宇宙的本质是客观物质,那么即便在条件合适时,宇宙中诞生出了像我们这样复杂的有机生物,那我们也应该只是一些“哲学僵尸”,我们的神经系统或许可以强大、灵活到应对各种环境问题,但我们的大脑里不应该有一个“我”,不应该有一个正在观察着环境的“主观世界”。
客观的物质世界与主观的体验之间这道不可弥合的鸿沟——也就是“意识的困难问题”,可能是这个宇宙中最不可思议的谜。
2.主观体验的非对称性
然而,有一个问题其实比“意识的困难问题”还更加令我感到困惑,那就是主观体验的非对称性——这是我杜撰的词。
“我”的存在本身已经是最不可思议之事,然而更让人困惑的是,为什么“我”是在我现在这个身体里、通过我的这一双眼睛在观察着、感受着这个世界?
如果“主观体验”是平等地、对称地存在于所有物质(至少是所有神经系统)中的,那为什么“我”不是出现在“你”的眼睛背后,为什么“我”不是出现在历史上或者未来的任何另外一个人的神经系统里?
为什么,只有此时、此地的,这一个我,才是我?
主观世界,非对称地,只存在于此时此地!!——这就是我杜撰的“主观体验的非对称性”的意思。
(请注意:如果你的回答是:“废话,当然是因为你的基因、你的经历跟我不一样啊,你的基因、你的经历都是独一无二的,那你当然在你自己的身体里啊”,那你就是根本没看懂我在说什么。)
这个“主观体验的非对称性”,我想来想去,大概只有两种解——
第一种解:
主观体验本来就是非对称的,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主观体验”,那就是我的主观体验。世界上其余所有的人都是没有主观体验的行尸走肉(即哲学家说的“哲学僵尸”)。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用主观体验感受着世界的人。
如果接受这个解,那我等于是宣称自己是宇宙的中心。这种解释,狂妄到无以复加。
第二种解:
那么,只剩下第二种解。那就是“非对称性”并不存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主观体验都是共通的!
这就意味着,总有一天,以某种形式,“我”会经历一次“你”的主观体验。宇宙中所有的、古往今来的所有主观体验,都会以某种方式被“我”感知一遍。这样一来,非对称性就消失了!
虽然此时此地,我只在我的身体里体验着、观察着这个世界,但在我目前无法感知的彼时彼地,终有一刻,我会在你的身体里,体验、观察这个世界。然后在一个、再下一个主观体验里感知这个世界……
最后,也许在某种不可名状的存在里,“我”“你”……在无数次“轮回”里,我曾经体验过的所有的主观体验,都会以某种形式汇总在一起。那将是我真正“醒来”的时刻!
——而安迪·威尔的《蛋》所描述的,恰恰就是我这个“主观体验非对称性问题”的第二种解。这就是为什么我当年读到它时感觉头皮炸裂,很久都缓不过来。本文提到的这些哲学困惑,我曾向身边亲友提起,无一人能理解。万万没想到,一个远在地球另一边的美国科幻作家,很明显地在困惑着同样的问题,而且,他通过这篇小说给出的答案,正是我心目中关于这个困惑的唯一合理解。那时的震惊,至今记忆犹新。
总有一天,我要找到机会,当面跟安迪·威尔讨论这个问题。立帖为证,哈哈。
附:
《蛋》
文/安迪•威尔
译/Cathysia
你死在回家的路上。
是车祸。没有很离奇,但依旧致命。你丢下妻子和一双子女。你死得并不痛苦。急救人员尽了最大努力,但回天乏术。你的身体四分五裂,还不如死了,相信我。
这时候你看到了我。
“怎……怎么回事?”你问,“我在哪?”
“你死了,”我直接地说,一点也不委婉。
“一辆……一辆卡车,它侧滑了……”
“没错,”我说。
“我……我死了?”
“嗯。但是别难过,人固有一死。”我说。
你四下张望,周围一片虚空,只有你我。“这是什么地方?”你问,“这是死后的世界吗?”
“可以这么说吧,”我说。
“你是上帝吗?”你问。
“是的,”我答,“我是上帝。”
“我的孩子们……还有我太太,”你说。
“他们怎么了?”
“他们会没事吗?”
“这一点我喜欢,”我说,“你刚死,却牵挂著你的家庭。这在这里是好事。”
你痴痴地看著我。对你来说我看起来不像上帝,只像一个平常人,也可能是女人。一个模糊的权威形象,可能吧,比起万能的上帝,更像是一个语法学校老师。
“别担心,”我说,“他们都会没事的。你在你孩子的记忆中会是完美无缺的,他们还没长到蔑视你的年龄。你太太会在人前恸哭,私下里却如释重负。平心而论,你的婚姻已经分崩离析。她会对这种如释重负的心情感到罪恶,如果这对你算是一点安慰。”
“哦,”你说,“那么现在呢?我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
“都不是,”我说,“你会去转世。”
“啊,”你说,“所以印度教是对的。”
“宗教都以不同的方式合理著,”我说,“跟我走。”
你跟著我在虚空中穿行,“我们去哪里?”
“不去哪里,”我说,“我们边说边走走就好。”
“那意义何在?”你问,“我转世后,我又会变成白板一块,对吧? 一个婴儿。此生中我经历的一切,我做的事,都不再有所谓。”
“也并非如此!”我说,“所有你前世的知识和经验,都伴随著你。只是此刻你并不记得。”
我停下来握住你的肩膀,“你的灵魂远比你所想的要壮观、美丽和宏大。一个人脑只能承载你的很小很小一部分。就像用一个指头试探一杯水的凉热。你只需投入你的一小部分到这个容器之中,将其取出之后,就获得了它所有的智识。
“你刚为人四十八年,还没来得及伸展自己,感受你巨大意识的其他部分。如果我们在此逗留时间够长,你就会开始想起所有事。不过我们没必要在每世之间这么做。”
“那我到现在转世多少次了?”
“噢,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不同的人生。”我说,“下面这一世,你会是公元540年的一个中国的农家女孩。”
“等等,什么?”你结结巴巴地问,“你要把我送到过去?”
“嗯……理论上是吧。你理解的时间只存在于你的宇宙。我来的地方和你那里是不一样的。”
“那你从哪里来的?”你问。
“这样的,”我解释道,“我来自某处。在别的地方,那里也有像我这样的。我知道你想知道那里是什么样的,但老实说,你不会理解的。”
“哦,”你有点沮丧,“但是等等,如果我可以转世到其他时间,就说明某些情况下我可以遇到我自己。”
“当然。这是一直都有的事。但每世都只有自己那一段生命的记忆,所以你们相遇的时候,你自己是毫无察觉的。”
“那这一切到底意义何在?”
“你是认真的吗?”我问,“不是在开玩笑?你在问我生命的意义?不觉得有点老套了吗?”
“这也是个合理的问题。”你坚持道。
我看著你的眼睛,“生命的意义,我为你创造这整个宇宙的原因,在于为了让你成熟。”
“你是说全人类?你希望我们成熟?”
“不,就是你。我为你创造了整个宇宙。每一世你都成长,变得更成熟,拥有更大更好的宗智慧。 ”
“只有我?那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我说,“在这个宇宙中,只有你和我。”
你茫然地瞪著我,“但这世界上所有其他人……”
“都是你。都是你不同的转世。”
“等等!我是所有人!”
“现在你明白了,”我说,拍拍你的背表示祝贺。
“每个曾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我?”
“现在活著的也是。”
“我是亚伯拉罕•林肯?”
“你同时也是约翰•威尔克斯•布斯,”我补充道。
“我是希特勒?”你骇然道。
“你也是他杀害的千百万人。”
“我是耶稣?”
“你也是他的所有信徒。”
你陷入沉默。
“每一次你伤害他人,”我说,“都是在伤害自己。每一次你行善举,都是在帮助自己。他人经历过或即将经历的一切快乐和痛苦,你都会经历。”
你思索了很久。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些?”
“因为有一天,你会成为我。因为这就是你。你是我的同类,你是我的孩子。”
“哇,”你难以置信,“你是说我是一个上帝?”
“现在还不是。你是一个胚胎。你还在成长。当你经历了所有时间里所有人的一生,你就足够成熟,可以出生了。”
“所以这整个宇宙,”你说,“只是一个……”
“一个蛋,”我答,“现在该是你去下一世的时候了。”
然后,我送你上了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