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某一段时间里,我沉迷于风靡一时的《机械迷城》。很多年来我几乎已与游戏绝缘,所以当然没有耐心老老实实地通关,我只是沉迷于“看”它,看一种被称为“蒸汽朋克”(steampunk)的世界观设定。我看着《机械迷城》的画面,似曾相识,觉得在心里隐藏着的某种感动忽然被唤醒了,可是又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喜欢所谓的“蒸汽朋克”,而且似乎还喜欢了很久?我很困惑。

我试图解惑。
维基百科上这样说:“蒸汽朋克是以蒸汽时代为背景,构筑出一个超现实的科技世界,将蒸汽的力量无限扩大化,虚拟出一个蒸汽力量至上的时代。”看来它是幻想世界里的一个分支。虽然很喜欢科幻,可那时我太孤陋寡闻,之前似乎并没有明确地知道这么一种分支的存在。我猜:莫非吸引我的是一种由齿轮和蒸汽构成的特殊美学风格?于是我疯狂地搜集蒸汽朋克的网站、视频、图片。结果找到的很多图片是这样的:
很丑!
又去找电影,结果发现大家都说威尔史密斯的烂片《狂野西部》是最典型的蒸汽朋克:

依然很丑!
遍寻蒸汽朋克的各种视觉材料后,我的结论是:如果只是单纯地看由齿轮和蒸汽机似乎并不能给我多少快感。那《机械迷城》吸引我的到底是什么呢?难道是手绘风格?——手绘风格画什么都好看,但《机械迷城》里的那种美似乎也不能用它来解释。
困惑无法解开。直到那年看完《盗梦空间》,才十分意外地让我恍然开悟。

若以硬科幻的视角审视《盗梦空间》,那它是一部bug遍地的作品。其中最扎眼的莫过于那台简陋不堪的造梦机。一台看上去连芯片都没有的、像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技术产物的破烂机器,怎么可能实现对梦境如此精密的、堪比《黑客帝国》中Matrix级别的控制?

而与之形成某种呼应的是,影片背景似乎也是被设定在一个与我们的生活并无二致的当下世界,除了造梦机这台在功能上惊世骇俗的神器外,片中再也看不到什么其他会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尖端科技。所以乍一看去,片中对科技背景的设定与科技所能实现的功能是远远脱节的。

对,就是“脱节”。这样的设定看上去很荒唐,不合逻辑,但是在我看来,这正是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刻意为之的恶趣味所在。这种恶趣味是矛盾的两面:诺兰一方面很喜欢一种退回到过去的姿态。他后来在《蝙蝠侠·黑暗骑士》中借小丑之口表达出自己对当代科技的某种反动:“我的品味有点老派,我喜欢的东西是炸药、火药还有汽油”——这难道不是诺兰的自况吗?

那些新潮的东西太虚无,诺兰喜欢老派而实在的东西。当蜘蛛侠、钢铁侠们争相上天遁地时,诺兰却把蝙蝠侠拉回到地面;当3D成为电影工业潮流时,诺兰却坚守2D;当别的导演在银幕上挥霍特效时,诺兰却把特效隐藏在剧情之后。这有点像英剧《神探夏洛克》里莫里亚蒂埋汰福尔摩斯的那句台词:“这就是你的弱点,你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如果用最简单的手法就可以搞定一切,何苦要往那些花里胡哨的地方使力?当电影渐渐演变为科技秀场时,诺兰用他的扎实又精巧的剧本埋汰了整个好莱坞。
可矛盾的另一面是,诺兰又不安于这种退行。光退回到过去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在退回到过去的同时遥望未来。他在《盗梦空间》里让造梦机的功能超越Matrix,在《致命魔术》里让特斯拉交流电的魔法超越《哈利波特》里的任何一个魔法师。从《蝙蝠侠》系列、《致命魔术》到《盗梦空间》,诺兰一贯喜欢在一个现代或前现代的“老派”设定里讲一个后现代的“新派”故事。
正是这一矛盾让我忽然想到,诺兰这种分裂的恶趣味不正是蒸汽朋克真正的精神内核吗?《盗梦空间》里不见齿轮也无蒸汽,却是一部符合蒸汽朋克精神内核的作品。蒸汽朋克真正吸引我的就是这个精神内核:
它是一种对当代科技的反动,一种退回到过去看未来的姿态。
——那个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是它了。原来我一直喜欢的就是这种“脱节”的调调,虽然我一直不知道它叫什么。可为什么会有像我这样的一撮人,有这样古怪的冲动,要逆当代科技的潮流而动呢?我想一定是对于我们这一撮人来说,当代科技有让太多值得吐槽的地方。
科技不安
当今的科技正以空前的密度充斥于我们的生活,这是科技与普通人的生活最为亲近的年代。可是,就在当代科技的应用离我们越来越近的同时,它的原理却离我们越来越遥远。
几乎人人手里都有一台智能手机,却有几个人能真正了解这台小小的手机里哪怕万分之一的技术?当代科技如此精深,以至于非专业人员几乎不可能真正洞晓这些应用背后的技术细节。每天服务于我们的科技其实掌握在越来越少的人手中,绝大多数人正失去对自己身边那些每天见到的科技成果的理解和控制。面对当代科技,我们无法自控。
当代电子科技越展现它的神奇,这神奇背后不可触及的高深原理就越让人觉得自己被抛离。那些在自家院子里捣鼓些瓶瓶罐罐就能搞出惊世发现、或在书斋里冥想一番便开宗立派的科学史传奇,在当代科技发展精深至此的背景下几乎已经是神话。那些紧密缠绕在我们身边的科技原理对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都是无法窥视的黑箱。面对当代科技,我们无知。
失控带来不安,无知带来恐惧。于是我们试图逃避不安和恐惧。
所以,回到过去多好啊,几十年前乃至一百年前,萌芽时期的科技还像是我们怀抱中的孩子,稚气未脱而让人亲近。就像《雨果》中那个懂得画梅里埃剧照的齿轮机器人,齿轮与蒸汽驱动的科技既能展现引人入胜的魔力,又可以让我们清楚地窥见它运转的机理。那时的科技原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一目了然。也正因为尽在掌握,所以就无限美好。

但现实却是科技成熟得太快,对于大多数普通人而言,科技早已长大成人,离家远去不复返了。而我们舍不得科技的稚气,我们渴望回到科技的童稚时代。
科技不满
可是就像天下所有父母那样,我们一边舍不得怀中婴儿长大成人,一边却总是忍不住畅想他的未来。问题是,如今这个已经长大的孩子,是否符合我们当初的期望呢?
无论是在几十年前科幻大师们的作品中,还是在那些跟当年的我一样对科学充满憧憬的小男孩们的白日梦里,幻想中的未来世界大概都应该是一副改天换地的面貌。在我们当初的幻想中,“未来”这个词就等同于巨大的天体、巨大的飞船、巨大的太空城……。即便退一步,就算浩瀚宇宙中开天辟地这种事还太遥远,那脚下的这个世界总应该已经被各种大机械、大建筑占领了吧?未来的世界就应该是像《第五元素》里展现的那样,整个地球被深不见底、宽广无垠的钢筋水泥森林包围。小时候想象中的未来科技很粗壮,一派气吞天下的气魄,科技的力量应该早已改变这个世界的外貌。

可惜当代科技的发展方向似乎远远偏离了我们当初的幻想。当代科技越来越精致,却也越来越小气。想象中的未来很粗壮,现实的未来却很纤细。科技的成果似乎并没有在大尺度上改变世界的面貌,而是越来越多地向小尺度发展。曾经的幻想中,未来世界的科技英雄应该是那些建造出宏伟太空城的科学家和工程师,而现实世界的科技英雄却是做手机的乔布斯。可我想,当年不会有哪一个小男孩的幻想是“我希望未来人人都用上了iPhone手机”吧?——这该是多么小气的幻想啊!
每当苹果推出一款在工业设计和用户体验上登峰造极的新产品,我都忍不住要感叹一下科技进步的伟大和乔布斯追求极致的执着,可又总是忍不住这样想:如果把地球上所有那些绞尽脑汁让APP启动的速度快上0.01秒的智慧都集中起来用在那些我们曾经幻想过的“大事业”上,那人类世界可能早就已经是“未来世界”的面貌了。人类是否倾注了太多的智力在一些对人类的发展进程并无多少作用的技术里,因而造成了巨大的智力浪费?让手机图标看上去漂亮那么一点点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在我这样幼稚的人看来,科技可以不精致,但科技必须得大气。我们总幻想着科技倒退回还不那么精致的时代,然后重新沿着在一条足够“大气”的轨迹奔向未来。所以我们那么喜欢宫崎骏作品里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城堡,喜欢《最终幻想》里那些遮天蔽日的巨大飞艇,喜欢《机械迷城》里的钢铁城市——没错,它们都是蒸汽朋克。虽然以硬科幻的标准来看这些设定,它们的科学性其实为零,但是它们很能满足我们对“宏大”科技的幻想。

只有在蒸汽和齿轮中,科技才恢复了几分吞食天下的气魄。

科技无趣
当代科技不但小气,还很无趣。人们都说当代科学界再也出不了大师了,可事实上说不定正好相反,当代科学界中其实有众多智慧上可以比肩历代大师的人物。而且数量之多,可能史无前例。而他们之所以成不了一般人心目中的大师,是因为当代科学已如此精深,以至于学术前沿中一个非常微小的课题便可轻易耗尽一个绝顶人物一生的智慧。
而矛盾的是,一般人心目中的大师却必须博学。在一般人看来,一个顶级的科学家似乎必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实际上当代科学家已很少能真正博学。至少我所见过的博士其实大多都只是“专”士。科技的执行者如此,科技本身就很难让人觉得有多少趣味。
可是我们偏偏都喜欢科学家“跨界”。
在美剧《危机边缘》里,主角之一的Bishop博士在精神病院与世隔绝30年,出院后却凭借超人的智慧,用一堆前电子科技时代的老旧科学嫁接当代科技,破解一桩桩奇案,从物理、化学、生物到脑科学,全都不在话下。这是片中最有趣的一个设定,像《盗梦空间》一样,编导们同样利用“脱节”,让科学家重新变成了无所不能的跨界高手——而这才是我们的幻想中科学家该有的样子。

看来科学还是原始一点的时候比较讨人喜欢,那时的科学神人们看上去都能呼风唤雨、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这样的科技才够有趣。
科技冷血
当代科技不但越来越无趣,还越来越远离人的本能。进化心理学的研究证明,最能让我们敏感的刺激,往往都是那些人类祖先的生活环境中会带来生存威胁的东西。比如冷兵器就比热兵器更能能唤起人的情绪体验。枪比刀的杀伤力大得多,但刀更让人恐惧,因为枪出现得太晚,对它的恐惧还来不及写进我们的基因里。
所以在冷兵器时代,手起刀落,鲜血淋漓,杀戮与血腥的恐惧体验紧紧相连。而后来子弹飞出,远处有个人倒下,杀戮的结果依旧,血腥的体验却大幅减弱。再到后来,导弹发射按钮按下去,地球另一端成千上万的生命消失,杀戮的结果更甚,血腥的体验却变成了零。当代科技把杀戮的体验与结果完全切割了开来。借助于当代科技,一项能造成恐怖结果的行为很容易与施加者的体验完全分离。这是当代科技最冷血的一面。
但是如果把视角拉回到幻想的世界中,则人又极端嗜血。在现实中,越是低科技的武器越引起人的恐惧,而在虚拟世界中,一旦意识到血腥不会带来真正的危险,那么与血肉直接相联系的体验带来的就只是肾上腺素狂飙的快感。
因此在游戏和影像中,如果杀人不见血,那还有什么意思?银幕上的杀人武器越高科技,越与血肉的体验相分离,带来的快感也就越少。这就是为什么在那些高明的科幻片编导的作品,即便整部作品的科技设定非常先进,也偏偏要在那些与武器有关的细节上刻意返古。在吕克·贝松的《第五元素》里,几乎所有的细节都很完美并且很一致地被设定在一个未来高科技的背景下,而唯有武器这一环节上,片中用到的武器与今天的热兵器几无二致。你说这是吕克·贝松的疏忽还是他刻意为之?

在《终结者2》中,导演卡梅隆让两个来自未来、集各种高科技于一身的机器人一个操着来复枪、一个以“肉身”化为冷兵器互殴,如果T800和T1000带着未来的光束武器互射,那这部科幻经典会少去多少趣味?

在《黑客帝国》里,如果把那句让人热血上涌的“我要枪,很多枪”换成“我要镭射枪,很多镭射枪”的话,那是不是就忽然挫了一大截?

在一个幻想的世界里,我们不想要那些冷冰冰的高科技,我们渴望回到科技嗜血的时代,我们喜欢刀刀见血的刺激和快感。 我们喜欢科技简单、科技大气、科技博学、科技嗜血。
所以还是让蒸汽驱动的齿轮机械重新统治这个世界吧,那会是一个有趣得多的世界。
回望未来
其实这种退回到过去的姿态并不是幻想题材独有,几乎所有最好的文学、影视作品,都是以或显或隐的追忆形式展开的。真正的好故事都是“故”事。
明显的如古代的诗词、当代的忆旧散文。从过去写词的李煜到现在写散文的董桥,千百年来都一直是同一个调调——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只存在于过去,如今却不复存在了。
而隐含的则如古代的《红楼梦》、近代的张爱玲、现代的王小波。这些文学作品中让人着迷的苍凉感其实都是“宿命感”: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走向一个已知的结局,一切美好事物都最终注定地凋亡。作品中隐含着的是作者站在一个早已注定的悲剧结局中回望过去的视角。
最好的幻想作品也几乎都以追忆的形式展开的。只是在这些作品中作者不但想要回望过去,还想要“回望”未来。
在吉列姆的《12只猴子》里,从未来穿越而来的布鲁斯·威利斯曾亲眼目睹过自己的毁灭,却眼睁睁地让自己滑向这一注定的结局,无论如何抗争,也逃不出宿命的掌握。
特德·蒋的《你一生的故事》里,女主角从语言学的启发中获得上帝视角,从现在到未来的一切尽在眼前,却自发地放弃了试图去改变既定命运的企图。
刘慈欣的史诗《三体》系列明明写的是未来,却取名为《地球往事》三部曲。彷佛地球文明的宿命早已注定,不可展望,只可记述。
所谓幻想,皆为追忆。在幻想的世界里退回过去,在幻想中体验宿命与苍凉。
我们是幻想世界中的遗民,沉湎于前尘旧梦中遥望未来。
版本历史
本文曾发表于《游戏机实用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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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核心论点经修订后已收入《迷人的假象:光影中的心理学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