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这个概念太大,只从一个侧面来说:我觉得所谓的幸福,就是“忙忙碌碌地做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
这包含两层意思:一方面,忙碌意味着你正在为目标努力劳作(忙碌中最好还要包含着一些体力劳动);另一方面,“自己真正喜欢”则意味着这件事情的完成能直接给你带来快乐。
分头解释一下——
1. 劳作与幸福
从直觉上来说,幸福似乎应该来自于无忧无虑的安逸生活。但这可能是对幸福的一大误解。
你一定听说过“渔夫与富翁”的寓言故事:
渔夫在沙滩边晒太阳,大富翁走过来,对他说:“你不该在这个时候晒太阳啊,现在正是捕鱼的好季节,现在出海,你可以捕到很多很多鱼。”渔夫说:“捕到很多很多鱼,又怎么样?”富翁说:“那样你就可以赚到很多很多钱。”渔夫问:“赚到很多很多钱,干什么?”富翁说:“那样,你就可以雇到很多很多人,帮你打鱼,还可以买到大渔船了啊。”渔夫问:“雇到人,买了大渔船又怎么样?”富翁道:“那样,你就不用出海打鱼,就可以在沙滩上晒太阳了啊。”渔夫回答:“你看我现在在做什么?”
按照一般的解读,这个故事的寓意在于:在追求幸福这件事情上,渔夫似乎更懂得幸福生活的真谛,而富翁舍近求远,绕了一个大圈子最后回到了原点。
真是这样吗?事实可能正好相反。从享乐目标的实现手段来看,渔夫不劳而获,而富翁通过劳作获得奖赏。——而我们的大脑构造其实更适应于后一种生活。
“通过努力获得奖赏”其实是进化赋予我们的一种巧妙的机制,它激励早期人类保持获取生存资源所必需的体力劳动和智力劳动(对于人类早期社会来说,显然体力劳动占绝大多数的比例)——来寻找食物、对抗恶劣的自然环境。可以想象,人类祖先很少能像渔夫那样轻易获得足够的生存资源,他们必须通过艰辛的努力才可能维生和繁衍。而当努力的劳作获得了生存所必须的资源时,大脑就会产生强烈的满足感和愉悦感来使这种努力得到激励,这样一来人的努力和勤奋就得以为继。事实上,研究发现这个“通过努力获得奖赏”的机制在大脑中是由“伏隔核-纹状体-前额叶皮层”组成的环路共同负责的,其中前额叶皮层负责控制思维过程,在人类大多数高级活动中都会涉及它的作用,而伏隔核是大脑的快乐奖赏中心,纹状体则负责控制身体运动[1]。也就是说,快感的获得,与身体的劳作有密切的关系,缺了这一环,大脑里的奖赏回路就难以联通,人们也就自然难以获得快乐。
所以,与幸福相联的,恰恰不是安逸,而是某种程度的劳作。而现代人的不幸福,可能也和劳作的缺失有关。
对于早期人类来说,努力劳作和获得奖赏之间的联系是非常直接的:猎杀猎物,然后获得食物;播下种子,在田间劳作,然后收获粮食。这种显而易见的联系在今天的农业生产中或许还尚可维系,而在城市生活里,我们不需要播种然后收获粮食,不需要把牛养大再吃它的肉,我们只需要开车去趟超市就能买到任何食物;我们不需要用搓衣板一件件地搓洗衣服,直接把衣服丢进洗衣机就可以;我们也不需要从井里打水再把水烧开才能洗上热水澡,直接拧开水龙头就可以了。
虽然理性地来看,超市里买食物的钱、买洗衣机的钱、洗热水澡的水费和电费都是自己通过努力劳动获得的报酬,但它们之间的联系已经间隔得十分遥远,以至于无法被人类直观地感觉到。在我们的感受里,赚钱是一回事,眼前的享乐是另一回事。
所以,虽然客观上绝大多数人都要努力工作赚钱来购买生存资源,但是在主观感受上,我们其实都是寓言里那个不需要努力就获得享受的渔夫,总是绕过“努力”这一环而直接去获得奖赏。因此大脑中那个“通过努力获得奖赏”神经环路就被打断了,负责身体劳作的纹状体没有被激活的情况下,负责快感的伏隔核也就很难被激活。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现代人的的生活比以往的任何时期都安逸,人们却不幸福。研究表明,20世纪中期出生的人患抑郁症的可能性是20世纪早期出生的人的10倍。更安逸的生活没有增加幸福感,反而让更多的人陷入了抑郁[2]。心理咨询里有一种改善情绪的技术,就是准备一块农田让来访者耕种,让他们体验劳作之后收获的快乐。这种疗法就是有意无意中应用了上述的理论。如果抑郁症继续蔓延下去,我想未来的城市白领最热爱的旅游方式就不再是“农家乐”,而是“周末下乡种田”了。
因此,在上面那个寓言故事里,贫穷的渔夫反而更像各种生活资源唾手可得的、富裕的现代人,而富翁的生活方式则更像那些为获取来之不易的生活资源而努力劳作的祖先。相比而言,富翁反而更有可能获得幸福。
2. 兴趣与幸福
但是,寓言里的富翁可能也没能找到他的幸福。因为最后带给他快乐的也还是整天躺在海边晒太阳,而不是工作成就本身。现代人不幸福的原因,一方面是奖励绕过了劳作,而另一方面就是自己拼命劳作的工作却不是自己真正喜欢和觉得有意义的事情,完成工作本身并不能直接给人带来多少快乐。很多人做的工作只能为自己带来金钱报酬,而金钱只是换取其他奖励的媒介。
做不喜欢的事情无法获得快乐,这似乎无须进一步解释。不过如果把问题反过来问,就可能有稍微深挖一下的必要了——为什么做喜欢的事情就会快乐?
这同样是个大问题,原因可能非常多。比如说,我们厌恶压力。压力会引起一系列神经生理反应,导致负面情绪增加。而做不喜欢的事情的原因几乎只能是迫于压力,心理感受到的压力强度就相对比较大,情绪自然就低落了。而做喜欢的事情时,驱动力的很大一部分可能来自于内部动机,这样一来外部压力造成的心理负担相对来说可能就减弱了。(当然,如果持续在巨大的外部压力下做本来喜欢的事,保不准最后就粉转黑了。所谓“干一行,恨一行”,一开始因为好色而入行的AV男优最后很有可能变成性冷淡退役。)
另一个重要原因可能是,往往只有在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时,我们才有可能变得很专注。而专注是一种幸福的体验。
哈佛大学的两位心理学家做了一项调查[3],他们在随机的时间点向参加调查的几千名受试者的手机上上发送提示信息。志愿者一旦收到信息,就要登陆一个网站回答这样三个问题:
Q1:你此刻的心情怎么样?
Q2:你此刻在做什么?
Q3:你心里想的事情是正在做的事情吗?(选项:1.是;2.不是,在想其他愉快的事;3.不是,在想其他中性的事;4.不是,在想其他不愉快的事)
在对几千人的数据进行分析之后,研究者首先发现做白日梦是非常普遍的,调查中发现人们46.9%的时间里想的事情跟做的事情都不同。而更重要的发现是,相对于专心做事时,人们在走神时比较不开心。当人们做着不愉快或者中性的白日梦时,他们的愉快程度明显降低。而且即便是幻想愉快的事,他们的愉快程度还是比专心做事时稍低。 也就是说,专注地做事最快乐。现在又流行起来的所谓“冥想”修炼,最核心的东西其实也无非就是培养专注力嘛。(专注能够提升快乐这个现象也被若干神经科学的研究所证实,这里就不展开了~)
据说有这么个禅宗公案:
年轻和尚:“请问老和尚,您得道之前,做什么?”
老和尚:“砍柴、担水、做饭。”
年轻和尚:“那得道之后,又做什么?”
老和尚:“还是砍柴、担水、做饭。”
年轻和尚于是哂笑:“那何谓得道?”
老和尚:“我得道之前,砍柴时惦念着挑水,挑水时惦念着做饭,做饭时又想着砍柴;得道之后,砍柴即砍柴,担水即担水,做饭即做饭。这就是得道。”
专注就是得道。
积极心理学家喜欢把这种做事情时高度专注的状态叫做“心流”体验。沉浸在“心流”中的人经常报告说他们能在这个过程里感受到巨大的幸福感[4]。显然,除非是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否则是不太可能达到高度沉浸状态的。
进一步挖下去,“喜欢做的事情”里还可以进一步区分。比如有些事情是直接带来感官上的快乐的(美食、性爱),一开始做这些事情时,“心流”可能很强烈,但也可能衰减得快(还是AV男优的例子~~)。人毕竟是社会性动物,更持久的快乐可能更多来自社会性活动。重复吃一样的美食容易让人厌倦,而在朋友圈里晒美食得来的快乐可能就能持续得久一点了。而最可持续的快乐,应该是来自于那些不但喜欢而且觉得有意义的事情(这通常当然还是些社会性活动)。至于什么叫“有意义”,那又是个超级大的问题,这里无法展开。
综上,幸福就是“在没有什么外部压力的情况下依靠内部动力去做自己真正爱做并且觉得有意义的事” 。
按照这样的标准,谁是幸福的呢?历史没学好,历史人物不了解,就列举两个我熟悉的影视作品里的虚构人物好了。
福尔摩斯是幸福的。
在看《神探夏洛克》(Sherlock)时,我有一个很强烈的感受就是福尔摩斯大概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倒不是因为他有华生相伴*^__^*),而是因为他总是可以沉浸在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情里。当然福尔摩斯偶尔也会不开心,比如他接不到有趣的案子而无聊发呆的时候。而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会焦躁得发疯。福尔摩斯是完全无法忍受无聊的,而一旦有感兴趣的案子出现,他就立刻全情投入案件之中,专注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幸福感。而且,由于涉及身体运动的体力劳作比单纯的脑力劳作更有益于心态的调整,所以讲求身体力行的福尔摩斯也一定比那些坐在壁炉前纯粹靠脑子推理的“安乐椅侦探”更幸福。
《绝命毒师》(Breaking Bad)里的老白也是幸福的。
老实懦弱的化学老师老白被肺癌逼得走投无路开始制毒,没想到却做出世界上最纯净的冰毒,一步步从一个懦弱的老实人变成一代枭雄。后来再次陷入绝境时,他这样向家人忏悔:
“我(制毒)是为了我自己,我喜欢制毒,我做得很好,而且,它让我觉得我真的还活着。”
我觉得在那段制毒的岁月里,老白完全沉浸在“心流”中。蹉跎一生的老白居然在这个罪恶的勾当里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收录
本文改写自我的书《迷人的假象:光影中的心理学秘密》第26章“Z for Zealot 狂热分子”。
参考文献
[1] Lambert, K. G. (2006). Rising rates of depression in today’s
society: Consideration of the roles of effort-based rewards and enhanced
resilience in day-to-day functioning. Neuroscience & Biobehavioral Reviews,
30(4), 497-510.
[2] 凯利·兰伯特(Kelly Lambert). (2009). 越舒适 越抑郁. 环球科学, 2009, (1): 46-51.
[3] Killingsworth,
M. A., & Gilbert, D. T. (2010). A wandering mind is an unhappy mind.
Science, 330(6006), 932-932.
[4] 马丁•塞利格曼. (2010). 真实的幸福(pp. 118-122). 万卷出版公司.